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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杀

  一切都要从那个热得不像话的夏天说起。
  这个在书桌前戴着耳机,不时往纸上写写画画的男生名叫覃嘉穆。他的这个姓有点考验人的见识,从小到大为难了不少初次见面的老师和同学。
  故事就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感到有人在踹自己椅子的时候,覃嘉穆正在两段旋律之间举棋不定。被踹了第三脚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转过来取下耳机,看到同寝室的好友陈霄霆一张被气得鼻孔放大的脸。
  “你叫我?”嘉穆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笑也一样。
  “是啊!我叫你!”陈霄霆把“是”字拖长,两只湿淋淋的脚收回来踩在他那只巨大的木脚盆的边缘,“我叫得隔壁寝室还以为我在抢救你!”
  上铺那两个“哒哒哒,哒哒哒”疯狂点击鼠标的网瘾少年听惯了陈霄霆的插科打诨,不约而同“噗呲”笑了一声。陈霄霆为自己的幽默感越发得意起来。“借我条毛巾!”他粗声大气地嚷嚷。
  覃嘉穆又是一笑,老父亲哄孩子似的,然后从墙壁的挂钩上摘了条毛巾扔给对方,又一声不响地转了回去。陈霄霆感觉自己吃了个闷屁,咬牙切齿,不服不忿地支吾个没完。
  陈霄霆每天要吃无数个闷屁。比如篮球赛之后,他势必要二五八万地得瑟一下自己的战绩:得了多少分,上了几次篮,收获了多少女生暗送的秋波。可是任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嘉穆的回应永远是那样含义不明的一笑,你可以理解成是老师写在学生作业本上潦草地写了个“阅”。
  陈霄霆胡乱擦了脚,去走廊尽头的厕所去倒洗脚水。等他拎着空盆回来时,发现寝室里多了三个男生。
  领头的男生一见他,立即热情地塞给他一张宣传单,又把刚刚对寝室里其他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学长好,我们是大三文艺社的。院里要举办迎新晚会,学长你有兴趣参加吗?”
  陈霄霆的“没兴趣”眼看已经到了嘴边,却瞥见宣传单上“蒋若言”三个字,于是马上收住口。他用手猛拍覃嘉穆的椅背,嘴里“诶诶诶”个不停。“你老婆现在混成总策划了!”他说。
  嘉穆的脸马上烧起来,嗔了他一眼。那三个男生你看我,我看你,领头的那个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覃嘉穆学长?!”这男生眼睛真大,瞪起来的时候能把寝室的三盏灯都装进去。覃嘉穆当过两届十佳歌手冠军,他在台上抱着吉他深情弹唱的动作和表情,早就成了众多女生(以及部分男生)夜半无人的心事。而陈霄霆口中的那位总策划蒋若言,当年就善于策划。她用一场差不多轰动了整个学校的表白,彻底终结了其他人的少女梦,轰轰烈烈地成为了覃嘉穆的女朋友。现在学校里还有谁能没听说过这对神雕侠侣?
  送走了那三个男生,嘉穆把门关起来,一本正经地对陈霄霆说:“你别总‘你老婆你老婆’的,外人听了像什么?!”
  陈霄霆把他的木脚盆踢进床底下,冲上铺直乐,说:“你们听见没有?他还害上臊了。”
  “还有,你瞎答应人家什么啊?”嘉穆难得地话多起来,“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了!毕业论文你给我写?!”
  “你们瞅瞅,还沾上我了。”陈霄霆继续跟上铺两个正在专心打游戏的人对话,“你以为你不答应,你老婆就能让你安安心心写论文了?”
  “你怎么还‘你老婆你老婆’的!”
  “.......”
  男生寝室在十一点准时断电,毕业生寝室也不能例外。断电以后还有吵闹声的寝室,就会被舍管阿姨用狮吼功点名。覃嘉穆他们寝室是监管的重灾区,因为熄灯之后陈霄霆的话会比平时多上十倍。他的话题大多和荤段子有关,因此寝室里大多数人都是他的忠实听众。陈霄霆一个人说,其他人就蒙在被子里笑,或者蒙在被子里干些别的。嘉穆从不理他,他往往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打开手机里面一个叫做“索多玛”的软件。今天他打开软件时,看到那个id叫“力比多”的网友又给他留了言。每次登录软件他都是偷偷摸摸的,而能够让他偷偷摸摸的时间又实在太少,所以消息都是隔天的。对方似乎也挺忙,两个人基本上都是靠回复彼此的留言来交流。好好一个即时通讯的社交app,硬是被他们当成了电报来用。可是网络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很多东西都可以被虚拟的连接暂时抹平,比如年龄,距离或者身份,每个人都可以用键盘来重构自己。在网络上重新焕然一新的两个人无需介入彼此的生活就可以开展一段友情甚至是爱情。多好。
  对方的登陆地点在遥远的上海。虽然聊了快一个月,可除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网名还有一个30岁的年龄,嘉穆对对方几乎一无所知。他简单回复几句就退出了软件。上海,他关上手机,脑海中浮现出了在各大媒体上出镜率极高的外滩风光。他不知道那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陈霄霆那个家伙的嘴跟开了光一样,但凡是坏事,说什么来什么。那天他看看到隔壁小六子在寝室里吹风扇吃冰棍儿,他就说:“瞧把你给舒服的,看回头再窜稀!”结果当天小六子就拉稀拉得床都下不了;还有一次,几个女生在食堂里说她们寝室进了一只小花猫,被陈霄霆听见了,他又说:“那是你们寝室有耗子,猫是进去抓耗子去了!”结果那个女生晚上伸手去摸放在床底下的零食的时候,不偏不倚摸刚好摸到一只毛茸茸的肥耗子,差点没有当场晕死过去,据说其尖叫声一下子点亮了五层楼的声控灯;再说昨天晚上,三个文艺社的男生走了以后,陈大师金口一开,又说:“既然蒋若言是晚会总策划,怎么可能放着一个现成会唱歌的老公不让他去凑个节目呢?”结果不出所料,又被他说中了,蒋策划第二天果然就找来了。
  约好的排练时间是上午十点,蒋若言怕嘉穆中途反悔,所以特地绕路来到男生公寓楼下等他。她耐心地站在浓密的树荫下,眼不错珠地盯着公寓大门口。三伏天里气温高得离谱,天空中的云丝烧得片甲不留。
  蒋若言今天穿了一身浅粉色的蕾丝连衣短裙,她注意到了,站在树下的这一会儿,很多路过的男生把眼睛悄悄朝这边溜达来溜达去。她这一身行头的灵感取材自室友的一本时尚杂志。那天,她无意间瞥见那本杂志,封面上的迪丽热巴就穿着这件浅粉色的连衣短裙,迎着阳光微微闭起双眼,爬满枫藤的篱笆把她衬成了一株花叶扶疏的夹竹桃。这个画面把身为女生的她看呆了,于此同时,身为女生的她也被这个画面深深刺痛了。于是她立刻打给了她老爸,并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她老爸用“你的衣服下辈子都穿不完”为理由驳回了这个请求,她拿出从小到大屡试不爽的磨人精本事,不仅要到了那件连衣裙,还逼迫她老爸按照那本杂志的封面买齐了女明星身上全部的配饰。她挂了电话,惋惜地叹口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自己的室友抱怨:“你瞧我爸,早早答应了多好,说不定还能省点钱。”
  一周之后她就收到了快递。快递的内容让她所有的室友都吓了一跳——chanel的夏季最新款连衣裙、cartier的手镯、一双bottegaveneta的高跟鞋还有她看不出logo的耳坠和胸针,所有的物品与杂志上一模一样。她当然知道这些都不是她老爸亲自去买的,她老爸只负责出钱,真正拿着图片去挑去选去焦头烂额的,是他那个能干的秘书。这时她发现装耳坠和胸针的小纸袋里有张卡片,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好评返现卡,没想到耳坠和胸针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居然是淘宝货!她当下直接拨通了秘书的电话,怒气冲冲。可是电话另一头的怨气比她还重,对方称呼她为姑奶奶,对方还说自己跑遍了国金中心也没找到一模一样的耳坠和胸针,要不是朋友让她去淘宝试试,她就是把腿跑断也买不到一模一样的。没有一样的也不能买淘宝货啊,类似的也行啊!那可不行,你爸爸说要买一模一样的。若言气急败坏地强调这些东西是买来给她的,什么时候见她戴过淘宝货?!对方在电话里笑得很贼,又是一声姑奶奶,然后说,什么时候你给我发工资,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是我姑奶奶……
  “喂!”陈霄霆故意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吓得蒋若言猛地一个激灵缩起了脖子。陈霄霆开始围着她转圈,一边砸吧嘴一边嘲笑她穿得像巴啦啦小魔仙。他的话还有半句含在嘴里,蒋若言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后脖颈。这个诋毁太恶毒了,恶毒就恶毒在他说完以后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真有点像。
  嘉穆故意躲在一旁,看着蒋若言如何收拾陈霄霆。这是他们两个人每天的保留节目:一个在作死和求饶的循环中乐此不疲;另一个则在暴力和宽恕的往复中孜孜不倦。在其他人看来,他们三个的关系是如此要好,也如此古怪。形影不离的友谊见得多了,但是形影不离到这个份儿上还真不多见。
  只有嘉穆自己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在很早的时候,嘉穆就发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太一样。青春期刚刚萌芽,当身边的朋友们开始围在一起互相咬耳朵,对女生的身体和一些情色话题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对此居然毫无兴趣。可若是看到眉目清秀的男孩子,他却会觉得心里有只小虫子在用触须搔着他的痒。那个时候,“同性恋”这个词是骂人用的,十六七岁的覃嘉穆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这三个字扯上什么关系。他只知道自己和身边的男生不太一样,而当你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时候,你是很难不怀疑自己的。所以他决定,一定要改过来,就像改正一个坏毛病那样。这对从小当惯了优等生的他一点也不难,他开始看所有“正常”青春期男孩子都会去看的片子,记下了一个又一个冗长又拗口的日本女星的名字,他可以像熟悉元素周期表一样对她们的表演路数如数家珍。他终于看起来正常了,岂止是正常,简直可以算得上卓越。他发现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当任何领域的尖子生。
  从初中开始,嘉穆收到的各种各样的情书攒起来可以编成一本小册子,到了大学,小册子越来越厚。看着这些或文采飞扬或情深意切的信,他除了负罪感以外没有任何其余的感觉。嘉穆向来是一个温和得过了头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地担待着别人的感受,所以每一个女生寄出的热切期待都让他饱受折磨。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众多女生的眼里,这种温和就是最最难以抵挡的勾魂摄魄。
  在一次次艰难的拒绝之后,嘉穆成了生化学院女生眼里最难啃的骨头。而这块骨头最终就是被蒋若言啃到嘴里的。
  这件事情要从大二那年嘉穆的生日说起。那天,寝室的几个兄弟一起为他庆生,晚上喝完酒回来已经快要十点钟了。可是走到寝室楼下的时候却发现不对劲:已经这么晚了,整栋楼居然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正当他以为可能是公寓楼线路故障的时候,突然间,几乎是同时,正中央一大片窗子的灯全都点亮,亮着的窗子刚好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心型。这一瞬间的震撼,让覃嘉穆惊讶不已,他以为是哪个男生在给女朋友表白,虽然俗套了些,但是男生的用心还是很值得钦佩的。8层楼将近500多扇窗子,一个一个去说服所有的寝室在规定的时间内开灯或者关灯,这得花费多少口舌,搭多少面子!
  紧接着,楼前的led大屏幕突然亮了,音乐声随即响起。那块大屏幕从下午就一直摆在那里,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社团在搞活动。然而下一秒出现出现的画面,让嘉穆瞠目结舌:大屏幕上开始滚动播放自己的照片,一张接一张,走在路上的、上课时候的、在食堂里的、在舞台上面唱歌的......很多照片拍得模模糊糊,这是偷拍或抓拍留下的粗糙痕迹。嘉穆手指着大屏幕,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从寝室楼里面涌出了很多潜藏已久的男生,从别处又涌来很多埋伏多时的女生,还有很多在操场上谈情说爱的情侣也跟随人群不明就里地一起涌来,将宿舍楼前这块小小的空地团团围住,人群开始起哄,有人还吹起口哨,嘉穆站在中间不知所措。
  蒋若言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那个简易的舞台上的。她踩着音乐的旋律翩翩起舞。嘉穆不懂舞蹈,心思也根本没放在她的舞姿上。只是他注意到,为了舞蹈的效果,她竟然只穿了一件抹胸的轻纱裙。她的眼睛始终看着他,风情万种,修长的胳膊和腿在台上做出各种灵巧而曼妙的动作,可当时已经是深秋了。音乐一停,人群中爆发出意料之中的掌声,掌声适可而止,安静地等待女主角将心事娓娓道来。
  他记得表白很动人,但具体内容却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最后是蒋若言问自己愿不愿意做她的男朋友,他点了点头。他不是在替自己决定,他只是做了一个所有人都希望他做的决定。他又一次将决定权拱手让人,就像很多年前,他为了变成一个“正常”的男生而将日本女星的名字当成元素周期表来背诵时一样。他十分理性地问自己:一个美貌多金的富家女,花费了这么多心思苦苦追求,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男生会拒绝她吗?
  不会的。所以他就答应了。
  嘉穆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寝室的几个兄弟早就被蒋若言收买了。他们故意带着他到外面下馆子,好给主角留下充足的时间布置现场。快到十点的时候,他们再按时把他带回楼前观看那令人震撼的一幕。不仅如此,蒋若言还成功动员了自己的闺蜜以及闺蜜的闺蜜,甚至和整个宿舍楼的男生拉帮结伙。总之,那天围观的群众,一半以上都是她的同盟。
  这才是商人的女儿,商人的女儿就该有商人的血性。她才不会像个傻白甜那样写什么情书,然后再听天由命地等候一个遥遥无期的回复。她的策略就是行动,是掌握主动权,是协调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达到目的。这是她爸爸教给她的最有用的东西。
  看到陈霄霆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嘉穆觉得是时候该出手解救一下好友的耳朵。蒋若言十分愿意看在嘉穆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但前提是他必须答应在每一次彩排的时候负责运送道具。他是找人搬也好自己运也罢,反正所有的道具必须完好且及时地出现在每一次彩排的现场。陈霄霆照例没皮没脸地讨价还价,蒋若言撸了撸并不存在的袖子正准备开打,那一声顿响就是这个时候传来了。
  所有人愣了一下,以为那是来自天边的一声闷雷。可他们马上发现不对,远处一幢教学楼突然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周围的学生铁屑一样黑鸦鸦地吸引过去。有女生的尖叫不断传来,原本平静的校园瞬间失去了秩序。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祥。
  等他们三人赶到那幢教学楼的时候,楼前已经水泄不通。陈霄霆拉住旁边一个拼命伸长脖子往里面挤的男生,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男生不耐烦地说不知道,这不也正打听呢吗。倒是另一个女生告诉他们,说有个老师从楼上跳下来了,不对,到底是意外还是自己跳的现在还不知道。问是哪个老师,女生的语气变得神秘兮兮,说好像是教务处那个崔老师。
  覃嘉穆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阵可怕的眩晕,脚下的地面骤然间过分地松软起来。随着这阵眩晕渐渐散开,他发现自己竟然一头栽到了前面男生的后背上。蒋若言在一旁死死搀扶着他的胳膊,她正在神色焦虑地对自己说着什么,可是他只能看到对方嘴巴的开阖却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出奇的安静,只有信号中断时那种微弱而尖锐的蜂鸣声。嘉穆甩了甩脑袋,周围的嘈杂接上了刚刚的断点,一下子漫上来,他的意识才重新恢复秩序。
  “哪个崔老师?!”他想他的语气肯定听起来很惊悚。女生嘲笑他没见识似的反问道:“教务处还有几个崔老师?”
  嘉穆开始愤怒地想要豁开人群,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满腔怒火,仿佛那个老师的死是这些观众合谋的结果。他顾不上身后蒋若言和陈霄霆奋力的呼喊,也顾不上眼泪混着鼻涕满脸横流,他空长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涎水滴在挥舞的胳膊上,他像一颗燃烧弹一样往人群里冲,直到最后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崔晋。
  谁不知道教务处有个年轻的崔老师,30岁刚出头的年纪就升任了副主任。谁不知道这个崔老师没有一点老师或者主任的架子,须发浓密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谦和的笑容。不忙的时候,他就拿着一部单反相机到校园里的银杏大道上拍照。有多少女生长久地徘徊在这条路上,就是为了制造机会说上一声“崔老师好”。嘉穆站在原地,听着身边的观众缅怀死者的音容笑貌,语气里全是惋惜和不解。
  救护车和警车先后赶到,接管了混乱的现场。蒋若言和陈霄霆陪在嘉穆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崔晋的遗体被抬上了救护车。有那么一瞬间,嘉穆真想跳上救护车,去代替那个不情不愿被领导安排跟车的男老师。可是直到救护车从他眼前呼啸着开走,他都一动没动。整个学院的人都知道崔老师是他覃嘉穆的伯乐,两个懂音乐的人像是师徒一样彼此欣赏着对方的才华。所以他怎么悲伤都不过分,可是他不能争着抢着去做家属该做的事情。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记住我——嘉穆脑袋里回荡着崔晋常说的这句话,是的,他又做到了。
  一切还要从那个叫做“索多玛”的软件说起——这个同志交友软件,为嘉穆打开一扇通往新世界大门的同时,也彻底将他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渊薮。
  在此之前,嘉穆几乎没想过身边还会有和自己一样“不正常”的人。即便有,他们对自己的身份也应该是难以启齿的,应该是像遮盖自己的私处一样去遮盖这个秘密的。所以当他和蒋若言在一起之后,他强迫自己喜欢她,强迫自己跟她有更多亲密的接触。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正常男生是怎么做的,他就是怎么做的,他做得只可能比别人更好,更卓越。
  但就是那么不经意,他在车站某个公共厕所的隔板上看到了一串微信号码。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向这个号码发出了好友申请。他就是在那个肮脏狭小的公厕里暂时抛弃了一贯的理智和信条,让凶猛的欲望摧枯拉朽地将他占据了。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和那个网友见面,那个人不过是个过路客,可是他却把覃嘉穆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在这个群里,他第一次知道了“索多玛”这个手机软件,也终于得以窥见藏在屏幕后面那一双双燃着欲火的眼睛。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边——在这个区区的校园里——可以有这么多同道中人。他看着软件界面上表示距离的数据,这些数据意味着以自己为圆心,以300m、500m、1km、2km......为半径的圆圈里有着数不清的同志隐匿在人群中,他们时时刻刻利用这个软件向同类发出信号——那个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成功引起女生尖叫的帅气运动男;那个在图书馆里埋头啃书本的斯文眼镜男;又或者是那个在食堂里和女朋友互相喂饭的温柔模范男......搞不好他们中的哪一个就是自己的同类。这些人和自己一样,带上“正常”男生的面具,努力过着一个“正常”男生该有的生活,可是在面具后面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的面孔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而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师,崔晋,竟然也赫然出现在了这个圆圈中。
  说起他们两人的相识,总绕不开校园十佳歌手大赛。那时崔老师是大赛的主要评委之一,而嘉穆就是他最看好的选手。他欣赏嘉穆的才华,也钦佩他对音乐的那股子钻劲儿。刚开始,嘉穆对这位崔老师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只是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平易近人,笑起来很好看的年轻老师而已。可是随着比赛的深入,他发现这位老师对自己作曲的点评还有唱法上的建议不仅专业,而且鞭辟入里。于是比赛结束后,两个人还保持着联系,嘉穆认为崔老师是真正懂音乐的人,所以写好的曲子都会先弹给他听。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在“索多玛”上收到了一条消息:“小穆,是你吗?”
  他大吃一惊,立刻警惕了起来,于是他反问:“请问你是?”
  过了很久,消息重新传过来:“崔晋。”很简单的两个字。
  这下嘉穆彻底傻掉了,他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涨红了脸,像是身上唯一的遮羞布被人一把扯掉了。对方似乎从他的沉默中读懂了他的情绪,于是说:“我是有一天无意间在你身后走过,才看到你在用这个软件的。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我也应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这样才公平。”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嘉穆故意避免和崔老师见面,因为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彻底变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在崔老师面前自处。崔晋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里,他说自己曾经也无法面对喜欢男人的事实。但是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喜欢的重点应该在喜欢本身,而不是纠结于对方是男是女,更不该因为别人的眼光而伪装或改变。那封信让嘉穆重新站在了崔老师面前,他觉得自己的异样仿佛被“正常”的世界听见并接纳了,可以说他对这封信几乎充满了感激。
  此后,他们变得更加无话不谈。共享了同一个秘密的两个人,通常容易达连成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亲密。慢慢地,他们一起出去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听演唱会,甚至偶尔用荤段子开开玩笑。可到此,谁都没再往前更进一步。直到某一天,崔晋在自己的公寓里给了嘉穆深深的一吻,他们的关系才算真正有了名分。于是此后将近两年,他们就在这个给了他们名分的公寓里,打发掉了无数个如水的夜晚以及无数个粘稠的午后。
  可彼时,嘉穆已经答应了蒋若言的追求。于是从那以后,他就像应用题里小明的那只狗,周而复始地在互相逼近的ab两点间往返奔跑。他努力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几乎要被撕裂开来。可是每一次内疚和疲倦疯狂蔓延的时候,伴随而来的却都是源自心底里的甘之如饴。
  互相逼近的两点最终还是相遇了。说相遇其实并不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崔晋知道了蒋若言的存在。嘉穆痛苦地解释了他和蒋若言的关系,痛苦地请求崔晋的原谅,也痛苦地迎来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痛苦的争吵之后是痛苦的和解,然后就是接二连三、隔三差五的继续争吵。崔晋变了,原来的温雅宽和荡然无存——或者说都留给了自己以外的人,而在面对他嘉穆的时候,表现出更多的是敏感、多疑以及那种无处不在让人窒息的可怕控制。
  嘉穆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周五。
  他不知道那天是蒋若言的生日,所以毫无准备。直到临近傍晚,她跑来找他,问他能不能推掉今晚的兼职陪她吃个晚饭。家教兼职一直是嘉穆脱身的借口,因为每个周五晚上崔晋都会把菜烧好在家里等他。嘉穆很狼狈,连声道歉,并说晚上会推掉兼职陪她吃饭看电影。然后,他同样狼狈地打给崔晋解释情况。
  “你现在才跟我说?我菜都快做好了。”切好的菜下到锅里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嘶啦”声,伴随着崔晋不容置疑的语气一起从听筒里传来。
  “对不起......”他在电话另一边低三下四,“不然你今天先自己吃,我可能真的没办法……”
  “我自己吃?!我忙活了一下午就是为了自娱自乐自己吃?!你知道我炖这个鱼花了多长时间?!”
  他又把对不起低声重复了几次,“今天是她生日,我什么都忘了准备,晚上总不能连个晚饭都不陪她吃......”
  电话另一边突然沉默了,只有抽油烟机呜咽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这可怕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十几秒。“也是,”崔晋突然冷笑了一声,“毕竟你是人家男朋友嘛!”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天一整晚嘉穆都心神不宁,幸好蒋若言是个很容易就满足的丫头,没有察觉到男友的异常,整个晚上都表现得很开心。
  电影看了一半的时候,嘉穆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没有保存崔晋的号码,但是这串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他慌忙挂断电话,然后扭头看了蒋若言一眼,她正被沉腾的台词逗得哈哈大笑,抱在胸前的爆米花撒了她一身。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又开始震,嗡嗡的声音像是咒语一样孜孜不倦。他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挂断。可正当他打算关机的时候,新一轮的震动再次袭来。
  “你去接吧。”她眼里带着笑意,一直盯着荧幕,似乎情节精彩到让她无暇扭头看他一眼。
  嘉穆把手机挂断揣进口袋,身体僵硬地靠在椅背上,“不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电影已经演了一半,可是他全然不知道故事在讲些什么。
  “去吧。”她语气认真地向这边瞥了一眼,手机在这时再次在口袋里怪声怪气地震起来,“这样多影响别人啊?”
  他知道她察觉到了异常,所以她的善解人意才更让他惭愧。嘉穆弓着背起身离席,往放映厅出口走。蒋若言听见他接起电话时刻意压低的“喂。”。
  “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为什么不接!”崔晋的怒吼醉醺醺地冲出听筒,他喝了不少酒。
  “刚刚在看电影。”
  “看电影?看电影连个电话都不能接?连个消息都不能回?”对方连冷笑都是醉醺醺的,“你们究竟是看电影还是去开房了?”
  嘉穆皱起眉,那两道让学校里众多女生心驰神往的好看眉毛此刻简直要拧出苦水来。他无奈地叹口气,苦水就着唾沫一起咽下去:“我先挂了,之后再打给你。”
  “别挂,别挂,小穆求你了别挂我电话。”崔晋的声音瞬间溃退了,“你知不知道我自己一个人面对满桌子的饭菜心里是什么滋味。你陪她也该陪完了,你可不可以来陪陪我......”
  他为难起来:“可是我回去已经很晚了......”
  “不管多晚我都等!”对方几乎是在吼,“覃嘉穆,我现在就计时,每过十分钟我就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一刀,我倒要看看你会让我等多久。”
  嘉穆浑身颤抖地问他要干什么,他又一次低声下气地恳求他不要逼自己,可是电话硬生生地被挂断了。十分钟之后,他果然收到了一张照片,崔晋白净的胳膊上爬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刀口。那次的事情之后,崔晋也再没穿过短袖的衣服,哪怕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
  覃嘉穆从回忆里抬起头,教学楼已经罩上了一层浅浅的暮色,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他让陈霄霆先送蒋若言回了宿舍,自己要一个人去外面走走。傍晚的街道仍然是热闹的,夕阳铺张着浓墨重彩将街景变成了油画。这座三线城市的缓慢和惬意总是在这个时候漫不经心地写在每一个路人的脸上。他不知道去哪儿,现在的他没有哪里可去。嘉穆蹲在路口,蹲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用手掌手背徒劳地堵截汹涌的眼泪。
  最终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小区的路面仍然伤痕累累,垃圾仍然随处堆放,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此后的周末再也没有人烧好饭菜为他虚掩那扇门了。
  嘉穆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崔晋的母亲。他曾经在客厅的书柜里见过她的照片。崔晋说过,她妈妈是老家县城中学里的老师,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端庄素雅,很符合老师这个身份,崔晋和妈妈长得很像。可是今天见到的这个女人,她佝偻着背扶墙走出楼宇门的样子,简直可以用枯槁来形容。他很难想象,这个年迈枯槁的女人需要耗用多少生命力量才能消化儿子的死讯。
  嘉穆心里猛然一凛,从出事到现在,他都没有来得及深想到底崔晋为什么会自杀,直到看见这个女人的一瞬间,像是有一道闪电突然炸开,将他的头脑里照得一片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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