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节

  在洪新张交待的同时,其他“匠师傅”也纷纷倒出实情。
  他们都不是宗教人士,成为“匠师傅”之前没有接触过任何邪教,都是北方群山里最为贫穷的农民,没有读过书,大部分甚至没有走出过山岭。
  有人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发给他们御寒的衣服,好吃好喝将他们供着,然后将一块块切割好的槐木和锋利的刀交给他们,要求他们从铁笼里取出小动物,然后杀掉,并用血浇在木牌上。
  最初,他们杀死的是鸡、鸭之类的家禽。没人觉得奇怪,因为再贫穷的农村,到了春节也得杀鸡宰鸭,吃一顿好的。
  后来,鸡、鸭变成了豚鼠、兔子、龙猫,再后来,是猫和狗。
  最后,当一个小小的婴孩被放进笼子时,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拿起来。
  有人说:“这是个孩子。杀人是犯罪吧?”
  一直陪伴着他们的男人却说:“杀人可以是犯罪,也可以是造福苍生,就看你杀人的目的是什么。”
  不久,有人举手回答:“是为了制作‘鬼牌’。”
  男人微笑,“那么,我们是为什么要制作‘鬼牌’呢?”
  “为了赚钱!”
  “为了满足买家的愿望!”
  “为了……”
  人们七嘴八舌,气氛被彻底调动起来,终于,有人从笼子里将婴孩拿出来。
  洪新张记得,在他们那一群人里,是他刺下了第一刀。
  “教我杀人的叫‘鲛人’,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他比我年纪大,也许已经不在了。这几年和我联系的人没个准,都是年轻人,他们告诉我顾客的名字和谈妥的价格。”洪新张说:“客人找到我之后,我就带他们上山,看他们‘预订’的孩子。其实所有孩子都一样,‘鬼牌’的制作也一样,但是有的客人有钱,一副‘鬼牌’卖给他们能卖几百万。有的穷一些,就收个几万。还有些顾客不会自己来,也是他们把‘鬼牌’拿走。”
  洪新张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通话记录显示出的全是伪装号码。
  沈寻让技术队员立即去追踪。
  “你们杀死女婴后,尸体怎么处理?”沈寻问。
  洪新张说:“有人来收,拿,拿去烧掉。”
  “谁?”
  “殡仪馆的人。”
  明恕判断准了,夏西市“南郊”殡仪馆也参与到这一场罪恶中。
  与冬邺市“西月”殡仪馆不同的是,“西月”相对正规,目前已知的只有牛天蓝一人利用漏洞焚烧被害人的尸体,而“南郊”殡仪馆竟然是从管理者到普通员工集体作案!
  在侦查案子上,特别行动队具有地方警方没有的权利,沈寻下令将“南郊”殡仪馆整个封锁起来。
  刘心仁,58岁,“南郊”殡仪馆的二把手,终于在警方的轮番审问下承认,“南郊”殡仪馆不仅火化从肆林镇送来的女婴,另外至少有五个村镇的女婴也是被送到他们这里来,集中火化。
  这五个村镇分别是——山香村、赤安镇、修田镇、福佳村、民泉村。
  加上肆林镇,这很可能就是“鬼牌”产业的“生产基地”。
  继续查,冬邺市警方能做的就不多了,但在明恕前往夏西市之前,周愿就开始追踪“它们的声音”论坛上的跳板ip以及“鬼牌”购买者手机上的伪装号码。对方显然是网络上的高手,入侵、反追踪、病毒玩得极溜,周愿忙了几个通宵,即便是睡觉都在整理思路,终于将藏在背后的人挖了出来。
  这是一个跨国犯罪组织,他们不仅是在我国残杀女婴。或者说,残杀女婴以制作“鬼牌”只是他们大量生意中的一种,我国北方的六个村镇是他们的一个网点,制成的“鬼牌”最初其实并不在国内销售,而是以走私的形式卖到东南亚、南亚,那里的不少富人相信,槐木能够锁住“鬼婴”的灵魂,只要自己的心够诚,就能让“鬼婴”为自己服务。
  后来当所谓的“生意”稳定下来,他们才逐渐在国内开拓销路,“它们的声音”论坛只是被他们选中的平台之一,还有许多类似的地方,虽然看上去小众,但浏览者并不少,一旦有人表现出对“鬼牌”的兴趣,他们就会调查此人,确定是“安全”客户之后,便会主动联系。
  该组织在国际上有个代号,叫做“食人鲛”,洪新张说二十年前训练他们杀死婴孩的人叫做“鲛人”,其实这个组织的所有成员都自称“鲛人”。他们驯化了一批贫穷且没有见识的村民,让其成为杀人工具,即“匠师傅”,又由“匠师傅”去驯化目标村镇的人。一点点钱与食物就能成为诱饵,“上钩”的人们纷纷交出不被期待的女婴,换取“丰厚”的报酬。
  这其实已经与早期丘须村的“鬼牌”不一样了。
  有一就有二,以肆林镇为例,这些尝到甜头的人们逐渐将生育变成了一份“工作”。二十年下来,发展到了警方目睹的这种地步。
  首先被特别行动队一网打尽的是盘踞在夏西市等四个北方城市的黑恶团伙“云寇”,他们正是“食人鲛”在国内的保护伞,负责监视生产“鬼牌”的村镇、保护“匠师傅”、收取顾客支付的费用,有时也会主动寻找客源。
  可以说,他们是“食人鲛”的利益共同体。
  “云寇”的老大钱敏是个女人,48岁,若是只看相貌,她无疑是个美人,即便已经年近五旬,给人的第一感觉仍旧是“光彩照人”。
  可装在她美好皮囊下的,却是一副毒蝎心肠。
  据钱敏供述,与“食人鲛”合作的二十多年里,她的手下杀过暗访的记者,也杀过胸怀雄心壮志的警察,这些人的尸体要么被分解,要么被焚烧,其存在的痕迹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同时,钱敏还供出了为她提供“庇护”的部分地方官员。
  基层反黑反贪不是明恕能够过问的事,在返回冬邺市之前,明恕拿出林忠国的照片,问:“你对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第137章 狂狼(21)
  林忠国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长相,他浓眉深眼,做事雷厉风行,他的同事对他的评价是“老林看上去总是苦大仇深”。可若是如今再来解构这份“苦大仇深”,恐怕只能以“对苍生的悲悯”来概括。
  钱敏盯着照片,像是在记忆中搜寻。
  一看她的神情,明恕就明白,林忠国曾经给了她很深的印象,以至于时隔17年,她还是对这张面孔有反应。
  “这是那个记者。”钱敏终于道:“我记得他。”
  明恕说:“17年前,你杀了他。”
  钱敏脸上露出无所谓的笑容,“他姓林吧?对,他是我杀的。不过准确来说,动手的不是我,是我的手下。林记者的确算一条汉子,在你们的眼里,他应该是英雄吧。我佩服他,他是第一个跑来找我麻烦的人,比警察来得还早。”
  据钱敏回忆,当年“食人鲛”和“云寇”的合作关系刚建立不久,杀害的女婴有限,“鬼牌”绝大多数都被偷运到了国外,只有极少一部分卖给国内买家,加上当年网络不发达,别说外界的知情者,就是“云寇”内部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林忠国不知从哪里得到线索,居然摸到了肆林镇来。
  “其实他如果只是自己来、自己逃走,我未必知道他是谁,基本没有可能抓到他。”钱敏笑了声,“但他带走了一个女婴,这问题就大了。而且他去而复返,还打算带走更多的女婴。”
  “我的人抓到他时,他身边已经没有那个女婴。”钱敏接着道:“我问他把女婴藏在哪里,说了就放他一条生路——当然,这只是哄骗他的话。他说,女婴死了,所以他才会回来,再带走一个作为证据。”
  明恕的手在桌子底下渐渐攥紧。
  女婴没有死,女婴就是迟小敏。
  “他真经得起折磨。”钱敏又说:“我怕他骗我,用我们道上的方式逼他交待女婴的去向,他还挺能扛揍,都快被打死了,还是一口咬定女婴死了。”
  “于是你终于相信,女婴死了。”
  “不是相信,是那时候我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确实找不到女婴。”钱敏耸了下肩,“撬不开他的嘴巴,那就算了吧。他一个记者,稿子都没有写,我怕他做什么?”
  明恕问:“你们最后将他……”
  “烧了?还是分尸了?”钱敏摆手,“我忘了,这种血腥的事,我是懒得沾染的。保守起见,应该是送去火葬场烧了吧。后来我还盯过他供职的报社,《夏西时报》?”
  明恕说:“《夏西晚报》。”
  “对,《夏西晚报》。”钱敏露出残忍的微笑,“听说记者在采访之前,会跟报社的领导沟通。我观察了这家报社一段时间,本来想把关系者全都处理了,以绝后患。不过他们整个报社,好像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的领导向警方交待了不少线索,让警察忙得团团转,但这些线索不包括我们。他们都白忙了。”
  钱敏停下来,抿了抿嘴唇,又道:“所以我说林记者真是个狠角色,他想曝光我们,居然没有和他的领导通气。我不得不怀疑,他拿到证据之后说不定不会登报,而是直接去首都。这样的人,他不死,就是我死。”
  明恕问:“你没有想过动他的家人?”
  闻言,钱敏笑了起来,“想,怎么不想?但我打听过,他的家人朋友里,几乎没有谁不恨他。他不可能将暗访的事告诉他的家人。而且,警方那时一直盯着他们家,我倒是想把他的老婆孩子一并解决掉,但多做多错,他只是失踪,一桩失踪案而已,警方查不明白也就放下了。但如果他的老婆孩子被杀,事情闹得越大,对我越没有好处。你说对吧,警官?”
  明恕凝视着钱敏的眼睛,半分钟后突然说:“不对。”
  钱敏一怔。
  “17年前的失踪案,警方没有追查到底,是警方的失误。”明恕起身道:“这并不是你炫耀的资本。”
  钱敏诧异地张了张嘴,不久反应过来了,“我听说这个案子根本不是由夏西市警方牵头,而是被南方哪个市的警察发现了线索,与我们八竿子打不到边儿的线索,这他妈都能查到我们头上来,啧……警官,听你说话,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你就是那个什么市来的警察?”
  明恕拧眉,忽然想起了向韬。
  在icu里待了三天后,向韬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虽然还打着石膏,浑身缠得像个木乃伊,但总归是在恢复了。年轻的身体经得起造,在医生护士的悉心照料下,向韬说不定能够赶上明年刑侦局的选拔。
  发现关键线索的是向韬,怀揣一腔孤勇的也是向韬。
  而这十多二十年里,奋不顾身的不止向韬。
  明恕离开审讯室,看到沈寻从走廊另一边走来。
  “要回去了?”沈寻问。
  明恕点头,“本来想留在这边一查到底,把那些烂掉的根全都挖出来。但这个案子牵涉到冬邺市的好几桩案子,到现在也没有解决。这边有你们就够了,我得回去处理自家地盘上的事。”
  沈寻说:“有需要帮忙的吗?”
  明恕摇头,“暂时没有。”
  ·
  函省,蓝水乡。
  这是个尚未被经济发展所惠及的地方,但正因为此,它古朴、原始,一切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风貌。
  冬天没有农活可干,大多数乡民不是去邻居家打牌,就是在家里准备过年的菜。
  空气里有很浓重的烟熏味——此时正是熏香肠和腊肉的季节。
  女孩独自住在一栋两层小楼里,正在院子里灌香肠。
  她向来一个人生活,也没有做生意,但一个下午已经灌了满满三盆,远超过了她需要的量。
  灌好之后,她在肠衣上刷好油,挂在绳子上让风吹。
  忙到太阳落山,女孩才终于闲下来。
  乡里信号不好,家里几乎搜索不到信号。简简单单吃过晚饭之后,女孩拿着手机走到乡口的空坝上——她早就发现了,这里是全乡信号最好的地方。
  她喜欢看,也喜欢看新闻,家里有不少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书,手机里也有几个软件。她习惯先看新闻,再看。
  但今天,当他看到自动推送的重磅新闻时,眼珠忽然不再转动。
  几十秒后,她捂住嘴,一行行眼泪决堤般地从眼眶中流出。
  偶尔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显然是不明白她在哭什么,为什么在这里哭。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告诉她天黑了,快回家。
  她毫无反应。
  后来的某个瞬间,她剧烈颤抖,然后哆嗦着拨出了一个号码。
  那边过了很久才接通,一个男声传来,“什么事?”
  “哥哥,你看到新闻了吗?”女孩哽咽着道。
  一阵沉默后,男人道:“嗯。”
  “警察把他们都抓了!”女孩激动万分,“他们再也不能害人了!我们……”
  男人没有再回应,女孩听到的是通话被挂断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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